一、
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系下，我国除了澳门特别行政区之外是不允许有赌场存在的，但民众确实存在利用棋牌进行金钱博弈的需求，于是催生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棋牌室，处于政策的灰色地带。而德州扑克引入国内时间尚短，还没有度过政策以及社会伦理的脱敏期，因此具备小型金钱博弈功能的德州扑克棋牌室也是不允许存在的。

但在国内大中型城市还是存在以组织锦标赛形式为主的德州扑克俱乐部。这种俱乐部以组织提交报名费，参加淘汰制德州扑克比赛的方式生存在政策边缘地带。

米兰达就是我在上海某德州扑克俱乐部打牌时认识的女牌手。

那次比赛是上海几个俱乐部联合举办的大型比赛，我和米兰达都是在其中A俱乐部参赛点参赛的牌手。比赛的买入费用比起日常赛来高的多，当然奖池也更加诱人。俱乐部在赛事宣传方面也不遗余力，所以当天有很多的生面孔牌手来参赛。这些生面孔牌手的牌力良莠不齐，其中大部分可以看出只是一些娱乐玩家，而另外一部分则实力强劲，不容小觑。那些人也许平时都是线上选手，很少打线下，但是手牌数量和打牌经验非一般线下牌手可比。

在盲注级别来到了第八级别的时候，我的筹码量还算健康，大概在均码向下一点。牌桌上都是一些谨慎型选手，风格以紧弱为主，我就靠着时不时地偷盲维持着筹码量。

在一手公共牌非常湿润的面上，大盲位牌手短码在turn上allin，CO位深码call，庄位短码allin。最终CO位玩家以顶三条收了两家人头。我们这桌瞬间变成短桌，又一手牌之后一位女选手被换桌过来。她就是米兰达。

随着她的到来，我瞬间觉得这张桌子开始难打了。

轮到我CO位，前位都弃牌，我拿到KQo，在九人桌这手牌的牌力并不强，但是我有位置优势，而且我已经沉静了一段时间。于是我打算有所动作，看看能不能抢到一个盲注。我open4.5个BB入池。庄位弃牌。小盲位的米兰达思考了片刻之后，轻轻地对发牌员说raise，然后向底池里投入了10.5个BB的记分牌数量。我注意到她准确地raise了一个满池size，不多也不少。计算底池大小是德州扑克中的一项基本功，但很多的牌手却不具备这项基本技能，又或者说忽略了这项基本技能，尤其是在国内。很多人更倾向于大到不合理的下注来体现自己的实力。

这手牌是我和米兰达的第一次直接交手，按照常规的情况下我的牌力应该已经落后了，但我并不打算示弱。KQo在翻后还是有一定的操作空间。在大盲位弃牌之后，我选择跟注。

翻牌TJ2彩虹面，我有一个听两头顺

米兰达进行半个底池数额的CBet。在这样干燥的面上，这个size的下注很大可能是在用成牌拿价值。如果在翻牌前的跟注是意气用事的话，翻牌后面对对手的榨取价值，我应该要弃牌了。但是面对3：1的底池赔率，我在有位置的情况下只需要25%的胜率就可以跟注。而且如果我在转牌击中顺子的话还有巨大的隐含赔率。于是我跟注。

转牌是Q。米兰达轻轻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表示看牌。我击中了顶对，但这张Q也许并不会帮助我逆转对手。米兰达在小盲注位翻牌前3BET和翻牌后CBET的手牌范围应该包含了所有的大口袋对子和AK。我依然输AA、KK、QQ、JJ、TT，AK、AQ，以及QJs、TJs、89s这样的结构牌。但也能够赢99及以下的对子。我也手指敲桌看牌。河牌5，应该是一张空气牌。米兰达再次敲桌表示看牌。如果米兰达在转牌的看牌有击中nuts而埋伏的嫌疑，那在河牌的看牌很大可能是准备放弃这手牌。我下注半池。米兰达思考片刻之后喊出了raise，然后往底池中放入了65个BB，刚好是半个底池的raise。我陷入了长考。在河牌的看牌/加注说明米兰达只有nuts和空气牌两种可能，而我更倾向于她拿着AK的nuts牌。她在转牌已经击中最大牌，然后运用“去杠杆”理论（de-leverage）控池，使得对手在河牌有更好的底池赔率往底池中投入更多的筹码。

我弃牌。米兰达秀出了AKs，nuts顺。我的错误是在翻牌前跟注造成的。

那手牌之后我没有机会再和米兰达直接交手，但开始观察这位女牌手。米兰达大概四十五岁的年纪，样貌中等、略施粉黛、衣着得体，可以推测出是这个城市的中产阶级。在牌桌上表现出来的牌风是紧凶型，但是言谈举止却充满了女性的轻柔。打出重注的时候总是把记分牌轻轻地放到自己的线外，完全没有某些鲁莽的男选手几乎会把记分牌扔到发牌员脸上的动作。
那场比赛我没有进入奖励圈，后来在公众号的赛事通报推送中看到米兰达以短码进入了决赛桌，成为FT唯一一名女选手，并最终取得了第六名。我对她更加好奇了。我让俱乐部帮我转达了想采访她的请求，数天后她加了我微信。

我提出见面采访，她拒绝了，但允许文字采访，并且要求她必须对最后的成稿进行审核，完全不能泄露关于她的任何私人信息。之后的数天我和米兰达通过微信进行了沟通交流，但她除了发表一些对于德州扑克技术性的见解之外，完全不涉及她作为一个中年女性德州扑克牌手的心路历程，对于私人生活更是三缄其口。

米兰达最初接触到德州扑克是受一位网友的影响，时间大概在六年前。刚开始玩的是网页游戏，注册登录签到送金币，玩家基本都是推推乐，完全没有德州扑克的技术含量。但就是这样的平台让米兰达知道了德州扑克、学会了德州扑克。作为一名会计，米兰达对数字非常敏感。她意识到德州扑克是一项数学概率的游戏，运用一定的数学概念就可以保持高胜率。这样的理解对于一名刚学会规则的牌手来说极其难能可贵。

在得知米兰达从事会计职业之后，我试图以此为突破口得到更多信息。我问她长期从事与数字打交道的职业是否对提高德州扑克技术水平有帮助。她说是的，但是她又说她已经不工作好多年了，现在更多地把重心放到家庭上。

原来米兰达是一位全职太太，这更验证了我的猜测：她是一位家境殷实的中产阶级。作为一名全职太太，米兰达有大把的时间供自己支配，但是她却并没有同自己的全职太太闺蜜团有更多地往来，而是把更多地精力投放在自己的爱好上，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德州扑克。

在线上朋友桌流行开来之前，米兰达也参加过一些线下局，但是尝试下来后却发现非常不合适。首先是她人妻的身份不适宜频繁参加这样的牌局，其次德州扑克虽然自诩为绅士智力运动，但是在野蛮生长的国内牌局，一切都更贴近于江湖气的堂口聚会。很多男人会抽烟、说脏话，甚至会语言威胁。

“和之前那位网友断了联系之后，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德州了。”米兰达说。

“看来那位网友对你影响还很深远啊。”我说。

“是的……我们满聊得来。”米兰达说，但马上转变了话题。

当线上朋友桌流行开来后，米兰达开始玩线上。当早上送走老公和孩子，洗完衣服，收拾完家务之后，她就泡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里的古装言情剧，同时手里拿着手机打德州扑克。

正所谓无欲则刚，当桌子上的对手们必须要达到每天固定盈利，或支付账单、或交付学费、或应付生活费，而米兰达坐在上海中环内数百平方的高层公寓中，玩着游戏般的1/2小额级别的牌局，加上她高于其他人的数学领悟力，米兰达是无敌的。六个多月的线上牌局之后，米兰达为自己添置了一款卡地亚腕表。在基本能够稳稳地战胜当前级别之后，米兰达并没有选择升级，而是将注意力放到了锦标赛上。参加锦标赛带给了米兰达一种真正的智力竞技感觉，将玩cash局还存在的一丝道德内疚感一扫而空。而且比起cash局来，锦标赛的打法更加有整体感，对自控力有更高的要求。而米兰达作为一名女性玩家，自身性别中的细腻敏感的特质在锦标赛中更有发挥的空间。于是米兰达几乎放弃了cash局，开始更多的玩线上锦标赛。

“接下来我可能会更多地参加线下大型锦标赛。”米兰达说。

“线下比赛对时间要求比较高啊，你能长时间地去外地打比赛吗？”我问。

“我儿子今年高考完了，下半年就开始读大学了。他填的志愿基本都是外地的大学，翅膀长硬了想自己去飞吧。也好，我也不用再当老妈子了，也可以去游山玩水了，哪里有大型比赛我就去哪里。”米兰达说。

“你就丢下你老公不管啦？”我开玩笑说。

“他自己过得很潇洒。”米兰达说。

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又在俱乐部中见到过米兰达一两次。她都进入了奖励圈。然后我们就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再也没有在线下见到过她。

二、

一次，一个朋友把我拉到了一个微信群中。这个德州扑克群每周一次在工作日晚上举办免费的德州扑克比赛，只要在群里艾特群主报名就可以。在一个比赛日里，我刚好有空，就和朋友一起去参加了这个比赛，然后我见识到了如今真正的新手娱乐局是怎么样的状态。

比赛在一个共创办公空间的中型会议室内举行，没有特制的德州扑克牌桌，就用开会用的简易课桌拼搭起来，上面铺一块橡胶德州扑克台布。我去的那次据说报名人数算比较多的，有三张牌桌被搭建起来，呈现品字型排布。有三四名年轻人在现场忙碌，其中的三名还是之后的发牌员，另一名体格强健的花臂哥是玩家检录员。玩家需要在签到表上签到，新玩家需要写明自己的行业和职位。

在规定的开赛时间之前，玩家陆续到达，对我来说都是一些生面孔，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德州扑克的场合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个人。而他们之间却相当熟稔，我询问了一下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得知他们这样的比赛已经组织了半年有余，其中很多玩家都是经常来玩的。大部分玩家都是通过朋友带朋友，通过口碑传播而来，而且在来之前很多人都没有接触过德州扑克这项运动，只是耳闻德州扑克的种种信息。

检录之后，我被分配到了其中一张牌桌上。坐下和周围的玩家点头致意之后，我听到坐在5号位的一位妹子正在向旁边的玩家询问这是怎么玩的。翻看微信群的时候看到群主刚发出了一张比牌大小的图片。

当玩家到达七七八八之后，其中一名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一看就是作息日夜颠倒的男性工作人员拿起话筒开始发言。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整个现场只有他是我所熟悉的那种“赌徒”。我甚至不需要采访他，就可以侧写出一个典型的赌博上瘾者的人生状态。
胡渣哥发言说我们群的初衷就是以德州扑克为平台提供一个社交的场合，让来自各行业的玩家们互通讯息，实现价值双赢云云。今天又来了几位新朋友，按照惯例就请这几位新朋友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然后几名玩家包括我在内站起来接过话筒开始简单的自我介绍。在我们介绍期间，其他玩家却并没有真正留意我们说的话，基本都是在发呆、玩手机，或和旁边的人聊天，炫耀上周比赛自己夺得的优异成绩。

用英语来表达就是Typical useless socializing。典型的硬性无用社交。有太多类似的模式被人使用，试图达到自己预想的效果，但由于组织能力的欠缺，或者从根本性上就不能成立的内核偏差，使得实际情况并不如人意。

自我介绍完之后，胡渣哥又说再次感谢赞助商赞助的第一名奖品：两瓶红酒。全场鼓掌。我问本桌的发牌员只有第一名有奖品吗？她说我们是使用积分制，每名参加比赛的玩家都有基础积分，获得高名次还能得到更多积分。积分可以换购小礼品，或者在一定的盲注级别之前用足够的积分数量进行重进。具体可见每周发布的积分榜和积分规则。

接下来的比赛让我有点啼笑皆非。在一批不知道轮到谁行动，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行动的玩家中间，我的下注模式所讲述的故事完全不起作用。如果德州扑克的think level有三个层级的话，这里的大部分玩家大概在负一层。他们应该能够凭借浑然天成、自成一派的思维打败Tom Dwan这样think level在第四层级的世界高手。

我在花顺双抽的面上用中码allin，然后被一位玩家用底对call了，最终两轮没有发出我想要的牌。我被淘汰在比赛的前期。

如果德州扑克业界有评奖的话，这样的草根德州扑克社群可以得到和平奖，或者是发展奖。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工作实现平民德州的盛况，将德州扑克这项依然受到政策偏见的舶来品推广到普通民众的生活中。虽然他们的组织工作，以及专业程度在我看来还稍显业余，也不论他们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件事本身是值得尊敬的。

如果他们坚持免费参赛，剥离硬性社交，始终坚持平民娱乐德州扑克的定位，或许真的能够摸索出一套新发展模式。毕竟我们的民众已经习惯了被免费所劫持并付出更多的新常态。